次日卯时,质子府西院笼罩在薄纱般的晨雾里,带着凉意的空气被一阵阵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撕裂。
谢九棠本就浅眠,被这突兀的噪音彻底惊醒。
她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带着一丝被扰清梦的薄怒望向院中。
只见赵莽和徐良正挥汗如雨地对付着院角那座精巧的竹亭。
昨日五皇子命人搭建时,选的是上好的湘妃竹,夏日纳凉、冬日赏雪,虽只用了一上午,但结构精巧结实。
此刻,几根主梁早被粗鲁地撬断,残破的竹片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住手。”谢九棠声音清冷,几步走到院中,目光扫过赵莽和徐良,最终落在他们略显尴尬的脸上,“好好的亭子,你们拆它作甚?现下深春,府中并不缺柴火。”
徐良停下手中的活计,偷偷朝北堂方向使了个眼色,又迅速低下头,闷声道:“回质子爷,是…是殿下的意思。” 赵莽也停下动作,垂手而立,不去直视谢九棠锐利的目光。
北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承衍一身素色常服,闲庭信步般踱了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几分慵懒和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世子起得真早。”萧承衍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字字清晰,“是这拆亭子的动静扰了你的清梦?下人手脚粗笨了些,见谅。”
谢九棠嗤了一声,好一个“下人”,口口声声说这徐良和赵莽已经认了新主,敢情他来小住几天,连带着人和院子,又重新占了去。
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目光刺向萧承衍:“你既寄人篱下,管好你自己便是。为何非要对我的东西指手画脚?这亭子,碍着你什么事了?”
她刻意强调了“寄人篱下”和“我的东西”,提醒对方彼此的身份和界限。
萧承衍仿佛耳背,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哦,说来惭愧,许是近日案牍劳形,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眼睛总觉着有些酸涩不适。”
他抬眼,目光扫过那片正在被拆除的亭子废墟,又缓缓移向北堂厢房窗户方向。
“世子看,”他抬手指了指,“你这亭子,位置选得是极好。可惜,恰恰挡在了我那书房窗户的东南角。这春日天光本就金贵,被它这么一遮,案头的光线便显得不足,批阅公文时总觉得眼前不够亮堂。”
他叹了口气,仿佛无奈,“这眼睛不舒服,公事就容易出错。公事出了错,父皇怪罪下来,我这做儿子的难辞其咎,恐怕连带着这质子府上下,都难得安宁。思来想去,还是拆了它,让光线通透些,于公于私,都更妥当。世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谢九棠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本就睡眠不济的脸色有些发白。
萧承衍却仿佛没看见她的愠怒,话锋一转,指着地上那些被拆下的、尚算完好的竹竿,对赵莽和徐良吩咐道:“这些竹子也别浪费了。你俩就在这院角,用这些竹子搭个结实点的鸡舍出来。”
他转向谢九棠,脸上那抹笑容显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着几分“关怀”:“世子身负‘南梁战神’之名,勇武过人,令人钦佩。不过嘛……”
他话锋微顿,目光在谢九棠身上极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质子府终究不比军营,日常饮食难免清简了些。瞧你这身板,似乎比初来时还清减了几分?这可不行。”
他踱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地传入谢九棠耳中:“养些鸡鸭,平日里也好给你添点荤腥,补补身子。多吃些肉,力气足了,筋骨自然强健。”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实质般落在谢九棠脸上,那点慵懒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告诫,“省得下次再遇上朱雀街那样的‘意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岂不是辜负了你这‘战神’之名,也辜负了……本王一片‘好意’?”
“朱雀街”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谢九棠突然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
这是在提醒她,朱雀街一事,她的“虚弱”既能被他看见,也能被别人看见,尤其是那位看似皮囊单纯的小殿下。
如此说来,昨日‘天书’上的身份质疑,并非空穴来风。
晨光熹微,映照着院中的一片狼藉,以及对峙的二人。
她听懂了他话中的善意,但萧承衍这种直接又粗暴的方式宣示他对质子府以及对她谢九棠的绝对掌控,让她觉得有些羞辱。
仿佛她的喜好、她的领地、甚至她的安危,都在他萧承衍的一念之间。
谢九棠看着院角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竹子,又瞥了一眼正叮当作响搭建的鸡舍,一股被彻底侵犯领地的屈辱和愤怒直冲头顶。
她猛地转向萧承衍,脸上再无半分伪装出的平静,只剩下冰冷的讥诮:“萧承衍,”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我看这偌大的燕京城里,最不想让我安生过日子的,就是你这位‘寄人篱下’的三殿下了。”
说罢,她似乎觉得再与这人纠缠半句都是浪费,转身便要回房。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股大力猛地攫住了她后颈的衣领。
萧承衍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硬生生将她整个人拽了回来!
谢九棠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上萧承衍坚实的胸膛。
一股属于男性的、带着压迫感的温热气息瞬间将她笼罩,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让她心悸的冷冽。
她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做什么?!”
萧承衍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指节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她绷紧的后颈。
他微微俯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的玩味:“没什么,”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尖,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只是突然想起来,知会你一声。三日后的骊山宫宴,你不必去了。”
谢九棠一愣,挣扎的动作顿住,随即是更深的怒意:“不必去?萧承衍,你凭什么替我做主?我乃南梁皇子,奉旨质燕!你父王亲自下诏邀宴,我为何不去?我还想去会会你们北燕那些老臣,你少在这里拦我的路!”
萧承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呵…会会?谢骞,”他直呼她兄长大名,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你连骊山宫宴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敢大言不惭地要去‘会会’?”
谢九棠被他问得一窒,梗着脖子道:“不就是宫宴?吃吃喝喝,歌舞升平,再听些虚伪的客套话!还能有什么?”
“吃吃喝喝?”萧承衍嘴角的讥讽更深了,他猛地松开钳制她衣领的手,但身体却并未退开,反而按着她的肩,将她困在自己臂肘之间狭窄的空间里,自上而下,一寸寸地、缓慢地扫视过她的全身。
那目光并非狎昵,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如同剥开坚果外皮般的力量感。
从她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到她刻意用束腰勒紧的腰身线条,再到她笔直站立的双腿。
每一寸扫视,都像是在评估一件玩物,充满了赤裸裸的探究和毫不掩饰的掌控。
谢九棠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皮肤,让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仿佛要冻结。
萧承衍欣赏着她强自镇定的僵硬,缓缓开口,字字如冰珠砸落:“看来南梁地处湿热,不兴此道。也罢,本王今日就教教你。”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远处,“我大燕立国于北地苦寒,先祖有训,‘浴于汤泉,涤荡身心,祛百病,通神明’,骊山汤泉,乃京畿第一泉,其温润有通脉之效,冠绝天下。”
他的目光倏地转回,牢牢锁住谢九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继续道:“这骊山宫宴,其核心从来不在殿中宴饮,而在于宴后君臣同沐于汤泉!此乃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取‘赤身相见,坦诚无垢,君臣同心’之意。数百年来,凡受邀之臣,无论王公勋贵、朝廷重臣,皆需褪尽衣衫,赤身与君王共浴于汤池之中,以示忠心无二,肝胆相照!”
“赤身相见”、“褪尽衣衫”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谢九棠的心上。
“池中热气蒸腾,水雾弥漫,彼此近在咫尺。”萧承衍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池边更有侍从斟酒添食,君臣同乐,或论国事,或言私谊,坦诚至极。谢九棠~”
他猛地逼近,目光如同冰冷探针,死死钉在谢九棠那双强压着巨大惊骇的眸子上,一字一顿道:“现在,你告诉我,你这‘南梁皇子’,还要去参加这‘吃吃喝喝’的骊山宫宴吗?”
晨光透过窗棂,在两人对峙的狭窄空间里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