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亦心领神会,齐齐悄然脱下袈裟,从霁人身后奋力抛去。
一时间,如乌云蔽日般,转瞬遮挡了霁人的视线。
袈裟碎布间,翻涌出一线生机。
左飞一声低喝,志士们如离弦之箭般冲至塔窗前,撕开包袱,拆开书脊,将振民文从高塔上洒落。
西北风疾。
数千页白纸墨书,字迹分明,从七层佛塔之上倾泻而下,如暮春飞雪,凭风而起,穿城而落。
纸页飘入紧闭着门户的宇城人家,掠过院落与窗棂。门户重开,无数百姓的仰首齐望,伸手接住这振奋人心的篇篇墨书:
“宁西万众,两年苦楚,朝廷未有一日敢忘。
北顾军今奉国命,以万全之策,讨伐霁军。
不破宇城,誓不罢兵;不复宁西,绝不还朝!
霁人轻义弃道,辱我山河。今以此文,振宁西百姓,与我北顾军同仇敌忾,携手共复我钧朝河山!
壮士佃户,农具皆可为兵,镰锄皆可制敌;屠户铁匠,砍刀作短兵,熔铁作滚油;妇孺孩童,亦可于高处隐蔽,投瓦掷砖。
此战不胜,天理不容!”
“此战如何能不胜啊,”霁人遁逃,宇城东城门被破开之时,莫清州仍立于鼓台之上,低声自语道。
此战一日破城,伤亡极少,且又振钧人之志气。北顾军所过之处,再也不是万里遗骨。无论如何,她的脸上该现出几分笑意了。
但此刻,她的眼中不由得再盈泪光。
夕阳翩跹于天地间弥漫着的黄沙之中,夜幕自穹顶而起,缓缓覆来。
北顾军将士们冲入城门。城墙之上,“霁”字军旗易帜为“北顾”。
余晖拂过在猛风中摇曳的“北顾”旗帜,城门中偶有几页素白的纸页翻卷而出。
举目望去,余晖渐隐,天色将暗。千嶂外,宁西路另外的十七城似乎绵延千里,至天边,至目光不可能及之处。她怕的不是“家万里”“归无计”,而是前路未知。
此一战,她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前路,未知到,甚至都不会有这残存的余晖。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莫清州扶着鼓面,缓缓跪坐下来,全身都隐于鼓台的阴影下。战场上仍兵履铿锵,时不时传来得胜后将士们的喧嚣声——
无人察觉,那高喊“今朝与我共破敌”之豪言的女子,此时,正狠狠咬住袖口,却还是止不住泪如雨下。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双温厚的大手覆过她的头,将她的头埋入自己的胸口。
她知道,是彦北顾。
战事仍还在收尾,他作为一军主帅怎能不在?
她用尽力气抬起头,天边未散的薄光映入她的瞳孔。她那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见他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
她劝诫他的“忠臣良言”还没说出口,他便先说了句,“放心,都安排好了。”
莫清州的目光掠过他的脖颈处,那道细长的伤口,心头一紧,问道,“你受伤了?”
“哦,没有,”彦北顾忙擦去血迹,他都忘了,与那蛮悍小将交手的第一招,就被留下了这道浅伤,“小伤而已。”
“还有哪里伤到了吗?”莫清州才发现,他来找自己,已卸了战甲。战后为了处理急伤,才会这么快就卸甲。
“没有,真的没有。”他不知怎的,对她突如其来的关心,心里暗暗地欢喜。
“那为什么卸了战甲?”
“因为……”彦北顾顿了顿,脸上竟然隐隐地感觉有些热。
“因为什么?”她有些急了。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敞开怀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因为早上她给了他一个拥抱,送他出征;傍晚他也想回给她一个拥抱,安抚她,希望能消解片刻她对未来的不安。
“倒是你,以后不许这样了知道了吗,”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要上战场,起码要穿重甲,且你的功力尚浅,提把剑就想上战场,太冒险了。”
她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和温柔的嘱托里,渐平了泪意。
“知道了吗?”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她,她却仍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点了点头。他想,真像是只撒娇的小鹿。
“你既拿剑拿得顺手,往后我会慢慢教你剑术的,弓或弩再学一样,”彦北顾在她的耳边继续低语道。其实他擅刀枪,但仔细想来,于莫清州而言,薄剑确实更为合适。
“还有短刃,我虽不怎么会,但你也该学学,我再为你找个好老师……”
听着听着,莫清州在他的怀中禁不住轻笑了一声。刚刚才觉得前路未定,这会儿不就被他制定的“学习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好了,进宇城去吧,去看看你的战果。”